范光龙长篇小说中描绘的村庄,如同北部沿海平原盆地的许多其他农村一样,是一片纯粹的农业土地。虽然这里没有“山清水秀”的景象,但大自然赋予了它多样的生态系统和独特的美景:和谐的水土、河流湖泊、广阔的稻田、数不胜数的虾鱼蜗牛蚯蚓……一年四季,还有各种应季物产。然而,如同所有农村地区一样,同和村(《乡村故事》)和和同村(《岁月》)也伴随着国家和祖国的历史,经历了许多起伏:战斗、建设、祈求独立、自由、温饱……这些村庄是越南农村的缩影,反映了构成民族英雄般苦难历史的重大事件:抗法战争、土地改革运动、农业合作化道路、抗美援朝战争、建设/发展新农村等等。无论何时何地,农民都被视为革命的最强力量,但却是最没有选择权的。范光龙笔下关于土地改革的不公、农村社会主义建设初期集体与个人之间“谁赢谁输”的斗争以及现行新农村发展政策的不足之处,都真实而深刻。但最感人至深、萦绕心头的,还是那些在战场上牺牲的农民子女的故事,他们留下了无尽的伤痛和折磨。那份无法弥补的损失,如同一道永不消散的痛痕,萦绕在母亲、妻子、妹妹们的情绪中,留下深深的伤痛和悔恨……在那些无尽思念的日子里,她们始终活在焦虑和焦急的期盼之中:“那封信无数次地在两位母亲的手中传递,有时到了下午,两位母亲有空的时候,就会坐在一起读着Thuy的信,彼此思念,彼此劝慰,要彼此安心,不要让孩子忧虑”(《乡村故事》第395页);而当挚爱的孩子在战场上杳无音信时,她们又陷入了精神错乱、迷茫和绝望之中……(《乡村故事》第460页)。这真是后世子孙无法偿还的恩情。战后,农民们不得不“忍泪”挣扎,艰难地适应新生活节奏的变化,为此付出了汗水和泪水。乡村经济的问题有时似乎陷入“无解”的境地,因为主体是缺乏经验的农民,他们的心智无法取代他们的潜能,他们的意志无法取代他们的知识。农民处于无助的境地,不得不屈服于机制。许多悖论存在,许多带有浓厚历史/地理痕迹的乡村的道德价值观逐渐消逝,引发了许多遗憾和愤慨。范光龙在回答县领导提问时,借用了村长——一位“真正的”农民——的话,不仅表达了一位农民的心声,也传达了一位对“家乡”土地情有独钟的作家的感悟:“……国家还欠农民很多。一切都靠农民,但农民最弱势,农民的孩子受苦最多,农村最不受重视,农民生产的产品养活了整个社会,但社会却对农民漠不关心。卖给农民的商品很贵,从农民手里买的却很便宜,农民的土地被肆意征用,谁喜欢就决定收回,但补偿有多少?政策呢?好处多多,弊端也多多。如果一切都正确,农村就不会这样了……就连我们村,按照你们的指示,经过几十年的改造,现在也不再是村了。村名也消失了……至于其他,唯利是图会毁掉很多东西。最糟糕的是村子精神。”如今,先生……整个社会都崇尚金钱、头衔和利益,但您却告诉我的村民不要像他们那样生活?如果现代化会毁掉人,那我根本不想要现代化。”(《蠕虫季节》-第304页)

这部作品即将被小说化并清晰展现的体裁潜能之一,是其以身份意义塑造人物的风格。这可以说是这部小说的“宿命”,同时也是带有范光隆诗歌印记的突出之处。作者认为,《乡村故事》和《虫季》都描绘了他熟悉的家乡,他出生的地方,沐浴在与生俱来的亲切、质朴、充满乡村情调的乡村氛围中。尽管范光隆已“融入”城市社会近半个世纪,但他始终扮演着一个从未离开过家乡的村民的角色,与世隔绝。他清晰地记得乡村的景象:池塘、稻田、佛塔;他对农民的生活方式、行为举止和性情了如指掌。那些渗透到身体每个细胞中的经验和生活的丰富性是宝贵的资源,帮助范光龙的作品塑造了乡村生活的面貌,包括人物和风景,总是亲切、真实、充满生机。
范光龙书的每一页都出现着不同类型、不同世代的农民形象:老的、少的;富的、穷的;好的、坏的;从达官贵人到平民百姓,从还保留着农民身份基因的到失去根基、忘恩负义、否定根基的……每个人都有着不同的命运,无论他们是否愿意,都难以置身于时事之外,或者说,他们始终被卷入现实的漩涡之中:从炸弹枪弹到缝补战争留下的所有伤口;从饥饿破布到美食美衣;从茅草屋瓦房砖瓦院落到高楼大厦花园别墅……作为一名冷静而敏锐的作家,范光龙常常将农村处境置于新旧、过去与现在的“二元”状态中来审视,以更深刻地阐释社会历经变迁后的得与失。今日乡村的面貌被体现/再现为一种多极的存在,是由多维、多层次的认知思维和生活感悟所形成的。
范光龙农村题材小说中的人物形象都近距离地展现在读者眼前。更耐人寻味的是,这些个性鲜明、令人印象深刻的人物大多取材于现实生活中的原型。他们是疯狂的老农释氏,聪明好学、坚韧不拔、英勇牺牲在抗战前线的烈士水(《乡村故事》);花东村的“誓圣人”老桓;以及在“土地整治”运动和农村城镇化浪潮中,勇于斗争、充满热情的生产者、村民可靠后盾的老村长丁,最耐人寻味的是,他还是一位懂得如何利用家乡著名特产“粿”(《粿季》)致富的人物。这些人物的世界反映了乡村生活的酸甜苦辣,塑造了这片土地上人们的精神和气质。每个故事的叙事过程都展现了范光龙始终以开放、温暖、平等、民主的视角看待农民,并以平等和“公平”的姿态与人物对话。即使是那些被归类为“反面人物”,是村民眼中的“眼中钉”,甚至是妻儿心中挥之不去的恐惧,尽管作者似乎“读懂了”那些自以为是的智者——比如老释迦牟尼和老桓——的内心,但最终,他们并没有引起读者的反感,反而蕴含着宽容和人生是非对错。在乡村空间里,范光龙小说中的人物体现了丰富多彩的日常生活,交织着悲剧和喜剧、高尚和卑鄙、善良和邪恶等多种极端……在每个人的生命和命运中,他寄托了全部的爱和同情,分享着同胞的每一点快乐和幸福,并与同胞最大的痛苦共存:“一个鼻孔大小的村庄,四十户人家,烈士和伤员近二十人?我粗略地算了一下,每户人家贡献了一两个人。在全国范围内,这样的人很多。真是尸骨堆积如山,血流成河……”(《乡村故事》人物自述-第464页)。时代变迁,贫穷的农村不可避免的碰撞与冲突,范光龙总结出一套行为准则,作为深刻的、富有人情味的人生哲学:“人生如是,村庄亦是微型社会,有此亦有彼,数百人,数百种性格,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……谁活着,也是在偿还生命的债,每个人都是自己的来生,或是别人的来生,再是下一个人的前世……所以活着,就按道去活,方便他人,方便自己,赏心悦目,自己也赏心悦目。长辈们说得简洁明了,互相看着过日子。没有什么具体的,约定只是常识之内的事,但凭什么让人正直善良呢”(《生活篇》- 第227页)。这就是“妥协”、传承、适应,以保存人际关系之美,传达道德观念、世世代代塑造越南价值观的风俗习惯。因此,范光龙的小说是“以人为中心的文学”。因此,它们富有小说特质——一种关注个人生活和人类命运的文学体裁——并传达着人性和善良的讯息。
在描写乡村和农村生活时,范光龙尤其热衷于发现和解读这片土地文化生活中的痕迹。这片土地从童年到成年,滋养着他的灵魂和情感。尽管他走遍了千山万水,在大学教育领域担任过许多重要职务:社会科学与人文大学校长、河内国家大学副校长,甚至一度担任文化产业的“领头羊”——河内市文化体育旅游局局长,但他的心中依然充满着故土的情感。他以文化传承者的心态和视角,同时也以文化受益者的视角,书写着自己的故土。和同村,又称同和,也是一个纯粹的越南文化空间,从自然风光到生活方式、风俗习惯、美食……虽然它不具备高原的雄伟壮丽,没有高山峻岭、河川纵横,却拥有柔美的韵味,树木成排,码头林立,佛塔林立,村舍林立,池塘田野……农民既是田野的主体,也是文化行为的主体。乡村的特色得以保留,历经岁月的洗礼,并从那些“极其古老”、日常、最普通的事物中升华而来。孩子们的游戏,例如弹珠、放风筝、游泳,以及与生物多样性自然环境相关的天然产物,例如鱼、虾、蜗牛、蚯蚓……经过原住民的手工加工,被范光龙视为记忆的珍宝,并成为他灵魂/自我结构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。
在当代热爱美食的散文作家中,范光隆留下了许多精彩的文学篇章。从质朴的菜肴,到细致入微的描述、用心呵护,每一道菜都或多或少地融入了风水的理念和一些他自己的哲学。可以说,他就像一位技艺精湛的专业厨师,为读者呈现一份长长的“菜单”,每一道菜都美味诱人,足以刺激读者的味蕾。每一道菜的香气和滋味都仿佛渗透在字里行间,令人回味无穷,引人入胜:“刚煮好一锅红烧鲈鱼,锅底铺上姜叶,四周垫上稻草圈,倒入稻壳,烧至冒烟……鲈鱼就那么大,两腰厚厚的,塞满了瘦鲭鱼,用鱼露和盐调味,配上几根香蕉和老玉米一起炖,配上新米饭,美味无比。”(《乡村故事》- 第51页)咸水产物——虾蟹,在一位鉴赏家兼美食作家的笔下,显得格外鲜美:“游虾比普通虾个头大,个个拇指大小,红烧后肉质紧实鲜甜,一口下去,满口留香。但最美味的,还是游蟹,个个大如茄子,雌蟹满带鱼籽,雄蟹紧实如饭团,肉质丰富……蟹挑出来,分别捣烂,滤汁,切开蟹身,剥壳,掏出鱼籽,将蟹汁加入炖菜中,撒上少许切碎的槟榔叶,香味扑鼻,油脂星罗棋布地漂浮在鱼籽旁边,鱼籽金黄得像姜黄。配上新米,更是能炸开锅盖,飘然欲出。它不仅美味,更能唤起许多关于这片土地、这片人民、这片风俗习惯、这片思维方式的故事。” (Rươi 季节 - 第 103 页)。在菜品繁多、真正具有乡村特色的菜单中,可以说风干福寿螺和红烧豉是两道深受人们喜爱的菜肴,其独特之处和精湛的烹饪技艺丝毫不逊于其他美食:“老福寿螺,嘴里满是肠子,把壳推出来,壳下蜡质不透明,选十个为一个,放在一个大篮子里,嘴里用篮子盖住,这样烟灰还能落下来,放在厨房的架子上,离做饭的地方稍远一点,以减少火候,几个月到半年左右就可以取下来使用了。福寿螺很奇怪,平时在池塘里,它们总是需要水,但放在厨房的架子上,它们只吃烟灰还能活着,而且还变得又肥又白,每个螺都饱含肉,肥肉满满,有的地方黑的地方是深黑色,有的地方白的地方是象牙白色,肥肉就是肥肉,看上去很养眼,那些泥土都去哪儿了……”蜗牛切下屁股,活煮,不煮,用高良姜腌制,姜黄炒少许五花肉,豆腐烤得香脆。香蕉煮熟,下炒好的蜗牛炖,加一碗醋,水烧开后,下葱花、槟榔叶、越南香菜,炒至微黄,盛入碗中,吃,吹,吸,多过瘾”(《乡村故事》第345页)。北方名菜糍粑,流传至今,通过20世纪上半叶武邦的才华横溢的文章而风靡一时,如今再次被范光龙誉为“最美味的菜肴”,其新鲜、纯正、营养丰富,而不是那著名的糍粑,装饰精美,令人赏心悦目。但要做出优质的成品,同样需要高超的工匠付出大量的心血和技巧:“焖粿条必须用陶罐,铝罐或铸铁罐不行。首先,要准备大量的生姜,从上到下铺两层左右。但铺在锅底和锅边的姜叶必须巧妙地铺成几层,这样煮的时候,香料水和粿条粉才不会碎掉,流到锅底,失去肥美的味道,粿条也会被压碎。所以,这层姜叶主要起着支撑锅体的作用,但姜叶煮熟后会散发出阵阵香味,渗透到也逐渐变干的粿条里,吃的时候,既能闻到姜的香味,又能闻到淡淡的姜辣味,真是令人愉悦。淡淡的辣味柔和、细腻,诱人。”(《粿条季节》 - 第页) 122)等等……等等……如此漫无目的地闲聊,也是一种享受菜肴风味的方式,能够充分感受到作者的用心、爱、情趣和远见。因为,在饮食故事的背后,隐藏着构成越南北部三角洲文化特征的元素的象征和融合。这种烹饪艺术与稻米文明的基础/特征一起存在了数千年。它如同越南文化实体丰富多彩的马赛克中一块简洁而生动的碎片。

除了物质/非物质文化形象的渲染/传播之外,范光龙小说中乡村生活图景的另一个极端,是构成越南沿海大片地区价值体系的传统习俗正在逐渐消亡和弱化。这在他的文化视野中确实是一个令人痛心的担忧。乡村的现状引发了许多思考、担忧,甚至不信任和困惑,因为在村庄里,人们普遍认为那里的抵抗力最强,对违背传统习俗的事物具有高度免疫力。曾经有人以破除迷信的名义毁坏佛塔,但无论是有意还是无意,这都是对越南人民的精神生活和传统信仰的侮辱,而这些信仰在古今中外都是救赎和保护的对象:“人们有自己的祖先,有自己的信仰。当他们不再相信任何东西时,那就是灾难的开始,先生。我没有夸张。崇拜祖父母、祖先,崇拜神佛以求保护和祝福,是人类一直以来的习惯,怎么能称之为迷信呢?慈悲的佛祖一直只劝人们过上有德的生活,但从未劝众生伤害任何人。”(《乡村故事》- 第 80 页)肆意、肆意地浇筑混凝土的趋势不仅造成了生态问题,破坏了自然景观,也严重损害了道德和邻里关系:“村庄的形状越来越怪异,坑坑洼洼、坑坑洼洼、风化剥落。人们只关心自己的房子,没有精力去关注别人的房子和别人的事情……人们的心不再像几十年前那么纯洁了。私利正在极大地改变着村庄和人们的形态。完整的部分越来越少,肮脏和扭曲的部分越来越多……人们只追求更幸福的生活,而不再关心更体面的生活”(《村子》- 第336页)。就连风筝笛的声音,那清脆悦耳、在乡村天空中翱翔、唤起纯洁与宁静的声音,也变成了污染,因为人群“迷失”在一个“愚蠢的家伙”——乐队——的面前。平静祥和的歌声被“混乱”的声音淹没,“像拳头打在耳朵上,充满挑衅”,“偶尔像狗一样狂吠”……这些暴露的反文化困境背后是对在市场经济、一体化和开放交流的背景下,为维护和弘扬越南价值体系而做出的文化妥协的担忧和反思。
在叙事艺术和诗意特质方面,范光隆将传统写作风格与创新探索完美融合。两部作品中呈现的时空意象,虽然遵循线性顺序模式,却并不僵硬单调,而是灵活多变。连续的情节时间与共存时间、怀旧时间、回望时间交织在一起……现实空间与精神空间并存,自然空间与社会背景空间并存……此外,心理描写风格也是范光隆作品的一大亮点。他的小说不落入“脑洞大开”的写作风格,不以迷宫般的结构、无尽的、令人沉浸的意识流技巧迷惑读者,而是以深刻的心理阐释和描写吸引读者,帮助他们理解人性。因此,他笔下的人物(主要是主要人物)总是拥有丰富的内心世界,并呈现出复杂而多维的发展。文本结构方面最后一个不容忽视的方面是情绪和层次的交融交织,从而形成一种复调的基调:严肃与幽默、同情与嘲讽、妥协与辩论……尤其是在人物(正面和负面)的一系列“言语和言论”中,范光龙毫不犹豫地让他们自由地“咒骂”,但这些人物的言论并没有引起淫秽或厌恶。相反,它就像一剂调味剂,为文字增添咸味,带来天真、清新的笑声,缓解沮丧;就像一剂有效的“减压剂”,当人们感到过度疲劳和压力时。文化研究员阮清(原太平省文化体育旅游部部长)分享了他对这位灵魂伴侣深厚而深情的情感和思念:“在大多数小说中,范光龙先生都试图表达他对世事的忧虑和担忧,同时也借此宣扬善、美,以及对人性的美好愿望,希望人们能够重新过上高尚的生活,就像他从小到大所受的教育和感受一样。”(《螃蟹季节》- 第9页)范光龙的作品充满了对辛勤劳作的村民们的爱,对他来说,写作是一种姿态,一种回报祖国、“国家”的行动……
然而,除了乡村生活的丰富性之外,范光隆的作品需要更加精炼和克制,去掉繁琐和厚重,使情节更加简洁和“开放”。此外,他那种议论、辩论和“推理”的思维方式有时也略显“浮夸”,让读者感到“疲惫”、“头疼”……但这些不可避免的缺点,并不会削弱这位充满热情、充满活力的作家作品的传播力和健康活力。
从“小如牛蹄”的村落/原始模型的形象,到关于土地兴衰、人生苦乐、对善的信仰和高尚人性美德的无尽故事,范光龙重塑了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现实。因此,他的小说人物总是蕴含着深刻的人文启迪,并开启了关于民族文化话语的复杂对话。
(*)《乡村故事》- 人民警务出版社。H,2020年
(**)《蚯蚓的季节》——文学出版社——H,2022
河内,2023年3月2日